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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楼  发表于: 2022-04-20 00:17

[武侠]妖刀记(全)-42完

  



第九五折一蒲轮替宗,隔世违命




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,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,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
的孤女,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,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,怕也料想不到。

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,他早该想到的。「感情」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,
她爱过独孤天威,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,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。聪明一世
的人却往往糊涂一时,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?

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,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,人世于他,不过一
台子灯影牛皮。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,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,老
人霍然转身,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,右手食、中二指一并,平举如持剑,黑袍
下乌皮快靴跨出,一步快似一步,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,但见乌影一晃,
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!

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,已至匪夷所思之境,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,这
一下仍是避得极险,指风掠过鬓边额际、划开皮肉,一云间血脉鼓动,披面浴红,
两人交错而过,戴着乌檀鸟面、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,张袖「泼啦啦」地飞
下重楼。

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,一探她脉象如常,不似有伤,略微放下心来,搂着
她坐起半身,密密轻唤:「姊姊、姊姊!」

横疏影「嘤」的一声浓睫瞬颤,缓缓睁眼,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,失声道:

「怎……怎么受伤了?疼不疼?」挣扎欲起,手掌却被轻轻按住。

耿照见她平安无事,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,只觉额际又麻又辣,痛得
都没感觉了,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,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,
不可谓之不险,呲牙讪讪道:「本来不疼,想起来才疼的。给姊姊一摸,又不疼
啦。」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,被他逗得「噗哧」一笑,抿嘴娇嗔:「净
耍嘴皮,哪儿学的德行!」

耿照笑而不答,纵使心中疑问甚多,怀臂间却舍不得放。

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,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,轻轻推了他一下:「让姊姊
给你裹伤。你再不放,我便咬破舌尖,陪你一块儿流血。」耿照这才松手,见横
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,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,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,
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,挠头道:

「姊姊,我……我有个朋友在里头。」把七玄之会、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。

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,见雪艳青面貌娟秀,身形窈窕,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
体绝不相称,侧蜷犹如幼儿,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、噘唇轻鼾的模样,简直可爱
得一塌糊涂,教人想捏捏她的脸,暗忖:

「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,发展兴旺,靠的就是这位「玉面蠨祖」,不想居
然是个傻大姊。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,不知有何图谋?莫非……」瞥见
衣箱暗格开启,面色微变,转头问:「是你开的么?」

耿照会过意来,点了点头。「是我开的。我来之前,那暗格收得稳妥,并未
有人动过。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,擅自动了姊姊之物,姊姊别恼我。」

他既发现箱底暗格,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。横疏影盯着他的脸,细细
捕捉他的神情变化,低声道:「那……你有没有事问姊姊?」

「这……」耿照突然犹豫起来。

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远之客,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,还是正将她悄悄送
回?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,她究竟是去了何处,又见了什么人?仔细一想,他
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,欲问不免情怯,满腹的疑
惑顿时难以出口。

「来,先止血罢。」横疏影拿了布巾,拉他回到榻上,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
拭去血污,涂药裹起,双手握着他的手掌,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,垂眸道:
「耿郎,我已是你的人了,我的身子、我的心……整个人都是你的,便是你不再
爱我、疼我,我一般是你的人。此生此世,至死不渝。」

「姊——」

她抚住他的嘴唇,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,无比凉滑。

「我有很多秘密,从没与人说过。没说,不是信不过你,而是做为一个自小
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,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。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。
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,却觉千头万绪,不知如何开口。」

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,柔声道:「姊姊怎么说,我便怎么听。我早已对天
发过誓,此生都要守着你,好生疼爱。无论姊姊过去如何,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,
我们一体承担,莫要分彼此。」

「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辜呢?」

「我会代你补过偿还。」耿照正色道:「我姊姊……嗯,是我家乡的姊姊常
说,世上的事就像流水,做过便不能回头,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,纵使想法子弥
补,不好的已是不好了,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。」

横疏影神色一黯,低声道:「是啊,覆水难收,如何补救?做了便是做了。」

耿照摇头。「我姊姊又说,我们若做错一件事,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,即后
功不抵前过,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,比起补偿一个人来,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
了?你若犯下过错,心有悔意,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,也要多做好事。」

横疏影不由失笑。「如此说来,每做一件错事,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,难道
就能一错再错了么?」

耿照笑道:「真有悔意,也就不会再错。- 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,片刻
才点头:「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,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,相较之下,我这姊姊
可惭愧得紧。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:」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,取出了
空林夜鬼的面具。

“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。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,分别叫古木鸢、
高柳蝉、深溪虎、下鸿鹄、巫峡猿,以及这张「空林夜鬼」,属于一个叫「姑射」
的秘密组织,每逢首领召唤,成员便要戴上面具,往一处名为「骷髅岩」的秘密
地点聚会,报告工作进度。」

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,只觉雕工眼熟,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
袍怪客,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,形象虽不相同,明显出自一人之手。
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,点头道:「方才那人,便是姑射的首领「古木鸢」。」

那人除了面具雕工,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,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。耿
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,蹙眉道:「「姑射」到底是做什么用的?古木鸢又
是何人?」

横疏影垂眸道:「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,知晓众人身份的,只有古木鸢而已。
古木鸢说,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,人人身负血海深仇,藉由组织
团结力量,才能讨回公道。」

耿照听得发愣。「姊姊……也有血海深仇么?仇家又是谁人?」

横疏影惨然一笑,揪紧裙膝,咬牙轻道:「我的仇家可大了,乃是篡夺自立、
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!」

耿照反应不及,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「独孤氏」,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,
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,不由得目瞪口呆,但觉掌中小手湿凉,
玉人面色白惨,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,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,仿佛
行于梦中,心头微动:「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,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,岂可言而
无信?」握紧她的手,道:「不怕。有我呢!」

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,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,轻声道:「弟,姊姊说
个故事给你听,好不好?」也没等耿照相应,自顾自的说道:「从前在东海,有
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,他们兴旺了几百年,人才鼎盛技艺精湛,堪称是正道之
栋梁,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,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。」

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,点头道:「我知道,姊姊说的是「玄犀轻羽阁」。
轻羽阁没落后,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。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「闾城」,
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。」

「嗯,是玄犀轻羽阁。」横疏影轻道:

「三一十年前的某一夜,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、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,
血洗了玄犀轻羽阁,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,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,其中
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。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,也未必便高过了这
些人,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;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,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,
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。」

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,耿照一转念,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
大庄主、「笔上千里」卫青营。

——妖刀!

但点玉四尘、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,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。卫
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千里,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,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骚动,
委实太说不通。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,蹙眉道:

「我听过这人。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,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?」

横疏影淡淡一笑,口吻中微露骄傲。「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,区区百人伤亡,
恐怕连「元气大伤」四字也说不上。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,
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,一路驱赶到断崖边,硬将他推下崖去。这也不
过就是一夜间的事。」

刀尸的确有「不擅下跃」的弱点,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。
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,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,纵使牺牲甚惨,其实力
亦不容轻忽。但,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,日后的妖刀之祸,却又从何
而来?

「没这么简单。」横疏影道:

「其时,轻羽阁尚不知何谓「妖刀」,来敌既除,此事便未大肆声张。不久,
一名异人投帖拜山,向阁主进言:「日前袭击贵派者,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
妖刀。妖刀即将乱世,贵派执正道之牛耳,又为火工魁首,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
道的正剑,以应天时。」说着献上图纸,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,十分精
细,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。」

那人身份地位不同一般,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,又复
感异人至诚,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「天瑛」,混合玄铁精金,亲自闭关执
锤,按图纸所载,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;出关之日,心力交瘁,折损功
力逾半,满头乌发竟化霜白,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。

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,连魏无音、萧谏纸均未曾提及,直是天外飞来的
全新版本。过往在众人口中,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,于圣战几无贡献;澹台
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,或遗或败,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?

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,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,悠然道:

「那异人说,为防人心惶惶、宵小之徒趁机作乱,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,澹
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,不得泄漏。正剑出关,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,见剑器果然
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,满口子的称赞。阁主设宴款待,准备翌日传帖武林,邀集
朱城山,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。」

「众人心想正剑问世,从此不必惧怕妖刀,胸怀顿宽,席上喝得格外尽兴。
谁知当夜厄运即至,一伙恶徒血洗朱城,抢走三柄正剑,异人也不知所踪。澹台
烈羽身受重伤,轻羽阁中十不存一,精锐死伤殆尽,这回不比先时,真个是元气
大伤,恐怕“这十年内,再无力于东境争盟。」

「不久之后,妖刀便降临东海,七派、七玄无一幸免。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
探消息,都说妖刀奇锐,凡铁不能抵挡,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,在妖刀之
前犹如泥却,竟无一合之将。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,才知朱城山
亦遭横祸,虽未明书,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。」

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,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,病榻
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,眉头越锁越深,最后大叫一声,大口呕出鲜血,
死前犹自切齿:「贼子欺我!」久久不能瞑目。

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」

耿照虽猜到那「异人」必有古怪,但三柄天瑛剑被夺,与妖刀现世之间,却
不知有何关连。须知铸炼一门,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,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
天瑛剑,纵使熔掉重铸,也未必能析出天瑛,遑论淬火、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
工夫,更是非熔炼可得。想熔掉天瑛剑,改铸成妖刀,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也未
必办得到;打这主意,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。

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,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?

「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,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,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?」

耿照心中亦有此间,沉默摇头。

横疏影惨然一笑,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,宛若病容。

“这乃是一条「藏叶于林」的毒计。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,贼人将三
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,竟把剑变成了刀!」

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: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,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,才
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;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,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
人铸造刀器。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,东海之内无人能挡……

「他们将妖刀分解,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。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
有恶魔般的心计,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,才能将所需的部件
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,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。」

阁主恨逝,轻羽阁从此沉寂。

——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: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,竟是出自昔日
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!

耿照汗流浃背,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,试图给她一点温度,才发现自己的手
掌也寒得怕人。三十年前,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,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,能如
此操弄人心,层层算计?

「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,是不?但这还不是最惨的。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
妖刀之祸,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。」

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,低声道:

「那时,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,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
会,从此易帜,改奉独孤阀的号令,终结乱世;剩下来的,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
活儿。独孤弋得了空,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,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
真相。

,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,与陶元峥并称「龙蟠凤翥」,功绩彪炳,怎么看都
是未来的朝堂首辅。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、来摆摆官威而已,着实认真地调查了
一番,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,探得天瑛剑之事。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,求他
不要泄漏,萧谏纸说「不知者无罪」,轻羽阁被奸人设计,也是受害者,着实安
慰了众人一番,才离开东海。」

然而后来的发展,只能用「急转直下」来形容。

不出一月,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,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,将
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,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。

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,上官处仁只淡淡说:
「少阁主,我是粗人,读书不多,但「东海有王气,相应在朱城」这两句还是听
过的。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,不怕祸及满门么?」澹台匡明豁然领悟,脸色
惨白,不敢再说。

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。

过没多久,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:才安顿下来,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
锣、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,仓皇收拾细软,被押着继续上路……

这一路往北行去,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,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、蓬头垢
面,便似乞丐一般: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,虽是不识,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,大
抵是没错的。待进入北关地界,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,多半是老
弱妇孺,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。

北关严寒,要继续深入,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,众人终于稍得喘息。其
间还遇着皇上殡天,全军缟素,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,哪来的孝服?后来
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,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,勉强交差了事。

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,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,两人相斗多
年,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。一夜,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,延请少阁主过帐相谈,
这套「夜审」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,安抚了惊慌的妻子,从容整装而至。

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、杀气腾腾的大阵仗,谁知帅营里真只有
他一个,桌上两只海碗、一坛陈酿,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。上官处仁拍开
泥封,手一摆:「少阁主,坐。」

「你弄什么玄虚?」

「找你喝酒而已。」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,也不看他,端起自己的那只
饮将起来。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,这几年却老了很多——旅途艰难,
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,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,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、两
鬓斑白的憔悴之人,恐怕也觉得老。

担惊受怕这么多年,也有些乏了,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,端碗便饮。
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,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,上官处仁低声哼笑,
信手又替他斟满。

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,一句话也没说。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。

「平望都里来了旨意,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。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,
这几天内便至。」

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,一听便知怎么回事,冷淡地拱手。

「恭喜将军。若非高升,便是封赏。这几年,将军也着实辛苦。」

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,闷闷干了一碗,扔几枚咸豆进嘴里,片
刻才道:「你回去收拾收拾,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,你和你夫人委屈点,
穿着一块儿上路。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,说是路上捡的,料那姓苗的不敢啰
唆。此事别声张,我只带你们一家仨,多了不成。」

澹台匡明愣了半天,终于明白他的意思。

「你……要带我们进京?」

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。

「过了三川,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,此后生死富贵,各安天命。」

「……京里有旨?」澹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,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
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。只是三年过去、五年过去,要杀早杀了,何必劳师动众的,
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?

「有旨我还敢放你?」

上官处仁突然火起,一拍桌顶,连骂几句粗鄙污言,对地狠唾一口,才又垂
落肩膀,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。

「陛下死啦,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,直指异族的老巢,下令让西山备
军,北关、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。我同他不是「自己人」,这
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,便要告老了。」

澹台匡明还记得独孤弋的死讯传来,那种全军哀嚎、仰天恸哭的惊人景象。
过往他并不讨厌身为「东海双尊」之一、武林中人的独孤弋。那时还没有白马
王朝,也没人逼迫他们离乡背井,往苦寒之境绝望地流徙,他还能理智地看待那
人,不带悲愤恨意。

但对上官处仁这帮兵油子来说,那个人或许不仅仅是君父、统帅那么简单。
澹台匡明亲眼看见士兵们跪地捶胸哀痛欲绝的模样,那些镇日欺压他的族人、面
目粗鄙可侩的丑陋畜生,突然间变得有人味起来,好像他们也有血性,也懂得哀
悼骨肉至亲一般,令他觉得不可思议。

上官处仁「砰!」放落酒碗,抬眸也来的神情极端阴沉。一

「新皇帝跟陛下……不一样。我话就说到这儿啦,走不走随你。」

澹台匡明听过独孤容的传闻,人人都说定王贤明,兴学教化、倡导佛法,跟
靠拳头打天下的独孤弋不同。「上官将军,多谢你的好意。你若想帮我的忙,就
带我进京去。」迎着上官处仁的铜铃怒目,他毫无畏惧,凛道:

「这里的几千人,全是我的宗族血脉、门人弟子,今日若易地而处,将军能
抛弃手下数万名弟兄不顾,独自带着妻女逃生么?我想觐见皇上,说明我们这些
人都没有反心,愿在王朝教化之下,做一安分守己的顺民,请皇上让我们返回故
乡。」

上官处仁瞪了他半天,终于垂落肩头,活像斗败的公鸡,疲惫地挥了挥手,
低声道:「随你罢!」提声叫道:「来人!送少阁主回去!」两名亲兵听出他的
火气,奔入帐中一左一右,要将澹台匡明拖出,却被他一晃肩摔飞出去。清瘦颀
长的青年汉子掸掸衣袍,拱手道:「多谢将军之酒,在下告辞。」大步昂出,再
不回头。

耿照心想:“这故事里的上官处仁,便是后来的冠军将军、五绝庄那上官妙
语姑娘的父亲了。他若想帮轻羽阁一门的忙,为何不带少阁主上京?若不想帮忙,
又何须冒险私放他们一家?」摇头苦笑:

「这位上官将军到底是好是坏,我都糊涂啦!」

横疏影淡然道:「人世间的好坏,哪有这么容易区分?过不久,上官处仁果
然回京速职,换了那苗将军来。」

苗骞本是独孤容的天策府出身,乃是嫡系人马,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」,
太宗初初继位,苗骞便连升了两级,边关守将不敢留难,他要什么便给什么。苗
骞补给了冬衣粮草,连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,大队继续开拔,终于
进入北关地界。

独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,苗骞在前朝是应过举的,知书达礼、言
谈风趣,澹台匡明与他甚是相得,趁机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。苗骞笑道:「少阁
主休忙,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关,将异族彻底消灭,眼下正是大好机会。忠义忠
义口说无凭,少阁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壮男子,组成一支报国朝圣军,投入北伐,
陛下龙心大悦,所求必无不允。」

“这……」一听要打仗,澹台匡明顿生犹豫。

苗骞又道:「少阁主如入军籍,少阁主夫人等便是军眷,粮米支应,必与眼
下不同,在南返之前,大家也能遇上好日子。少阁主如若不弃,末将便禀报陛下,
请求将这支朝圣军编入末将麾下,离了朝堂公廨,你我仍是兄弟相称,同享功名,
岂非一桩美事?」

澹台匡明经不住他再三劝说,又想让妻女吃饱穿暖,享有军眷的待遇,终于
说服同行的澹台族人,连同轻羽阁的门人弟子,共选拔一千五百余人,几乎囊括
了队伍中所有的青壮男子。

朝圣军编成,便在苗骞的率领之下,与所部浩浩荡荡地开拔,赶去与太宗皇
帝的北伐军会合。

「后来呢?」耿照知道玄犀轻羽阁终究没能恢复家业,否则何来的白日流影
城,忍不住追问。

「没有后来。」横疏影轻声道:“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没有回来过。任凭独
孤容的北伐大业进进退退、斩获不多,扫兴而回,将防务一股脑儿扔给镇北将军
染苍群,那些投军的男丁仍不见踪影,转眼又过几年。」

北关的破落村里消息不通,衣食的供应也未如苗骞所说的有所改善,倒是监
视的军队一批批调走,约莫前方吃紧,看守妇孺也毋须忒多兵丁,妇人们都以为
丈夫在前线与异族作战,仍在村中苦苦等待;有些实在熬不住饥寒的,便用身子
与军士交易,任他们淫辱取乐,换些粮食回来喂孩子。

但苦难似乎未到尽头。翌年异族突然入侵,前线军情紧急,染苍群苦苦支撑,
等待北关各地援军集结反攻,连看守妇孺们的军队都收到了急令。澹台匡明的夫
人睡到中夜,忽被叩门声惊醒,打开,一瞧,一名小兵抱了个哇哇哭泣的女娃,
不由分说推门闯入,放下了女娃,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儿便走。

「你……你做什么!」澹台夫人抵死不从,拼命抗拒。

「夫人!小人受遇上官将军的救命之恩,答应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脉。夫人
不让走,女公子便保不住啦!」小兵急了,没头没尾说了一气。

澹台夫人本是名门淑女,见识不同常妇,灵光一闪,突然间明白过来,整个
人冷如冰霜,凝眸道:「我丈夫,他……他再也不会回来了,是不?」小兵犹豫
一下,点了点头:「我也是听说的。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壶口,乱箭杀了,填
满一坑。明儿部队要走啦,不能留人,这儿的……也要杀。」

澹台夫人俏脸煞白,咬得唇上渗血,忍住不让自己昏厥过去,沉声道:「你
带我女儿去哪儿?逃出这里么?」

小兵面有愧色,摇头道:「北关鬼地方,哪儿都是冰天雪地,离了人群也是
死,逃不了的。我带您的女公子去别家,多……多点儿活下来的机会。您是不成
的,官长认得夫人。」

澹台夫人明白了。身为玄犀轻羽阁的嫡苗,她必须万无一失地死去,领兵的
将校才得交差,不可能假手其他;女儿跟着她,便是死路一条。小兵抱了别家的
女儿来替换,不过是为了多那么一丝丝生存的机会。

她抱着那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,拍背轻哄,泪水不禁滑落面颊。

「对不起!为了玄犀轻羽阁的苗裔,可不可以,请你陪我一起死?」

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儿不过六、七岁,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惊醒,
不知母亲为何撇下自己不管,却抱了别家的女孩儿,急得掉泪——

「我明白啦。」耿照伸出手指,为她抹去颊畔水痕,横疏影这才发现自己满
脸是泪。「澹台夫人的女儿,便是姊姊。」

「嗯。」横疏影痴痴点头,低声道:

「那人把我抱到村后一个破落户里,大婶家里除了被抢走的女儿,还有一名
刚出生的男婴,该是她和哪个士兵生的,还没断奶。大婶瞪着我的眼神好凶好狠,
恨不得活活撕了我,小兵威胁她说:「你敢乱来,老子一枪戳死你儿子!」大婶
才不敢再靠近,抱着婴儿缩在屋角,远远瞪着我。」

清晨天未大亮,澹台夫人等一干身份「尊贵」的澹台家嫡裔,率先被绑到坑
边跪着,军士们手起刀落,用麻绳串了首级贮入盐桶,才将无头尸推入坑中,其
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。女孩的母亲捣着嘴嗷嗷痛哭,直到晕厥过去为止。

小兵将昏死的妇人投入坑里,也把抱着男婴的横疏影丢下去,悄悄在她耳边
道:「拱着背用他顶头,多留点空隙,叔叔晚点回来救你。」横疏影吓傻了,自
己爬下坑去,找了个空位蜷卧着,却把男婴抱在怀里。

驻地只余几百名士兵,要一个个杀死数千名妇孺也不易,真正动刀砍头的也
就是头几个,其他分批用绳子绑了,粽子似的整串拉将过来,从坑缘推下去;那
坑足有两人多高,绳子一个拉一个的摔将下去,许多人都摔得手足断折头破骨裂,
没能摔晕、又或挣扎想爬起来的,才用弓箭射杀,或以铲击头。

兵士们找了百多名健壮妇人,诈称放她们一马,谁着帮忙掘土掩埋。弄了一
天一夜偌大的尸坑也填不满,改搬石块填塞;找不到大石了,又拆屋舍投入坑中,
浇上豆油点火,许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烫醒,惨叫不绝于耳,士兵胡乱射了一通箭,
在村中四处点火,折腾半天,才匆匆撤离现场。

「最惨的是,」横疏影迷蒙惨笑:「他们连杀人也不会,东弄一下、西弄一
下,没一样管用。这几千名妇孺有的中箭流血,有的手脚断折,有的却被烧得皮
开肉绽,哀叫不止,然后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冻毙,也有被豆油浇个正着,生
生烧成焦炭白骨的……能将这么多人凌迟致死,就连精心训练的刽子手也办不到。
相较之下,我娘算是运气好的了。」

那画面耿照光想都觉胆寒。这些妇孺所犯何事,竟是非杀不可?

「我们什么事也没做,千不该、万不该,就是不该姓了「澹台」。」横疏影
咬牙道:「东海历有王气之说,相应在太平原朱城山,如独孤氏派宗室兴建流影
城,以镇王气,玄犀轻羽阁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。这也就是为什么,独孤容非将
我们赶尽杀绝不可。」

面对瞠目结舌的少年,容颜倾世的绝代丽人淡淡一笑,低道:「姊姊这便同
你说啦,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。若碧蟾王朝俞在,我今日便是一国之公主!」

耿照直到此刻,才将玄犀轻羽阁的「澹台」之姓,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。就
像江湖上姓「独孤」的,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,澹台一姓虽不多见,但他万
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。

横疏影幽幽一笑,抿着丰润的唇珠道:「碧蟾朝的公主,给你做小妾呢!你
欢不欢喜?」耿照见她双颊晕红,额颈肌肤烫得怕人,收臂拥紧,低声道:「别
说啦,先歇会儿。睡得饱饱的,待精神好了再说罢。」

横疏影摇摇头,垂眸轻道:「弟,我是亡国祸种,天生不祥。轻羽阁一脉,
在前朝乃是亲王,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,流影城之于平望都,恐怕还多有不
如。这身份便到今日,一旦被揭,左右也是个死。你……怕不怕?」

央土大战之初,割据派阀里打着「勤王」之旗的人不在少数。独孤阀起兵时
也是勤王军,大旗一举、豪杰景从,「刀皇」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;待异族
退兵,各方争霸,独孤阀再没有提过「勤王」二字,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,追
根究底,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。那些打着勤王正统「皇
帝」十之八九是冒称,剩下的五代、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。灵音公主
若未死,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。如今看来,这「皇脉断绝」并非是白玉京焚毁
所致,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。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,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
名的变乱,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,的确是非常危险。

「我不怕。」耿照笑道:「等此间事了,我带你回乡下种田,接我爹和姊姊
一块儿来住,共享天伦。皇脉什么的,又没写在脸上,口说无凭,谁能拿我们怎
的?真要逼急了,动武我也不怕的。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。」

横疏影闭眼微笑,面颊偎着他的胸膛,犹如依人小鸟,片刻才道:「我在那
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,身上压满残肢断体,又疼又闷。后来救了我的,却是
抱在怀里的男婴。」

救她的那名小兵,果然想尽办法折回,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,又被白
雪覆盖,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,岂能独力发掘?正自束手,坑底忽传婴儿嚎泣,
忙循声落铲,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。

“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!天不绝你澹台家!」小兵更加坚定信心,遂带着两
个孩子展开逃亡。

「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。」横疏影道:「那时他就在帐外,
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,准备逃亡,我爹却回绝了。他也跟我说带
走我爹的人叫苗骞,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,叫我牢牢记住,说:「爹
娘之仇绝不能忘呀!忘了就不是人,是畜生!」

「我问他:「那叔叔叫什么名字?」他咧嘴一笑,摇头道:「我就一小人物,
一辈子没出息,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,本该还了给他,你别记我,用心记紧要
的。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,实话我也救不了你,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,互相
扶持,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。」

「我们一路往南走,刚进央土地界不久,叔叔就病死了。到死我都不知道他
的名字。」

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,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,就喂给弟弟吃,那
男婴体质健壮,耐得住折腾,竟也一路熬了过来,比小兵还韧命。那时东洲初定,
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,残垣破户随处可见,难民沿途不绝,像这样流离失亲的
孩子多了去,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,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。

「那人衣衫虽旧,却浆洗得很干净,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,自个儿也灰
扑扑的,初见他时,只觉这人白得耀眼,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。」说着抿嘴一
笑,仿佛又变回那个六、七岁的小女孩。

老人并非孤身一人,他身背琴匣、手持竹杖: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
头,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。横疏影悄悄尾随,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——她一
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,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。谁知怀中弟弟「哇」的一声
哭出来,那小伙子一跃而出,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,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
的篝火边。

「娃儿,你弟弟脏腑受创了,你知道么?」瞎眼老人道:「听他的哭声,伤
得都成疴创啦,将来长大,说不定要成罗锅子。」

小女孩道:「伯伯,你给他治一治,好不?」

老人摇头。「他若已是罗锅子了,我便救他。现下还不是,我不能救。」

小女孩急得掉泪,泪水淌下面颊,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。小伙
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,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,倒是老人听了,微露诧色,侧首
道:「抱来我瞧。」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,做了怀抱的动作,满脸急切。小女孩
一怔间,决定相信他,低道:「我来。」抱着弟弟上前,交给了老人。

「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,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。商凤,你的意思是这样么?」
那小伙子啊了两声,垂手而立。

「女娃娃,你运气不坏,你弟弟是瘸子,再无救治。现下,我可以出手帮助
你们了。」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,正色道:「老夫叫商横。带你们
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,名叫商凤。从现在起,你们姊弟就跟我走,你叫什么名
字?」

叔叔同她说过,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,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,要是
有人间起,就说叫阿苗,弟弟叫阿喜。「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,这样就不会忘记。」
他挠头道:「叔叔笨哪,记事儿费劲。用这法子牢靠些。」一

「我叫做阿苗,弟弟叫阿喜。」

老人笑笑没说话,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,又熬了肉脯粥。小阿
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,边吃边想起叔叔,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,那股狠劲就
像没下顿似的。吃饱喝足,老人取琴横在膝上,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,那如诉
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;回过神时,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,仿佛见到久违的慈
爱长辈,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,肩膊一松,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
出来。

「没事了,没事了。」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,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,
助她入眠。

从那天起,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。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,
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,不知不觉过了数月,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,荒野中的绿意
从黄绿、翠绿、浓绿转为黑绿,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,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
过了食欲。

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。

起初她缠着老人间东问西,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,老人双目虽盲,心
思可透亮,笑道:「说这么多都是假的,要不试试?」小阿苗——现在她已经习
惯这个名字了,「澹台疏影」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——连连点头,兴奋大叫:「
我要!」

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,换过车马,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。这儿的人、
屋舍、衣裳器物,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,简直像是另一个世
界,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,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。

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。印象里,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,即使
用度异常节制,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。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、饱尝冷暖的
环境中长大,对「交易」非常敏感,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,都有着出人意表
的天赋;很快的,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,比有口难言的商
凤称职得多。

「商先生长途跋涉,敝人铭感五内。」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,面有难色:

「但贵方似乎弄错了,这个……敝上雅好歌舞,非少艾不欢,商先生纵使琴
艺高超,恐怕无法入宫表演。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,将备妥车马大船,专程途先
生返回央土,还请贵方换……换个人来。」

商横面色阴沉,翻着灰眼,冷冷道:「纵使要换,也没得换了。敝馆的绝色
佳人都死绝啦,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。」行馆主人唯唯诺诺,冷汗直
流,但却吐不出个「允」字。商横垮着老脸,忽道:青春少艾么?我倒有一个。」

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,差点没晕死过去:又老又干的不成,牙都没长齐的也
不成啊!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,索性以退为进,虚应道:「要不……我让人给她
梳洗打扮一下,若总管大人说不成,那便是不成了。」

「请便。」

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,换了身新衣裳,走出屏风的刹那间,堂上
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,只剩「扑通」、「扑通」的心跳声,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
喘息。

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,见识到「美貌」的惊人威力。

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,照例验收抚琴日课。「商师傅,明天……明天我要做
什么呢?」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,小手微微颤抖着。

「做两件事就好。弹琴,还有当我的眼睛。」老人淡淡说。

从他口里说将出来,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。阿苗忽觉安心,认真弹琴给师傅
听,像往常一样,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,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,只翻着
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。

第二天,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,挤过张灯结彩、锣鼓喧天的壅塞街
道,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。

在阿苗看来,那已不能算是「房子」了,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美丽一百倍…
…不,一千倍不止,所以也不能说是「城」,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。大屋里像是
迷宫,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,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;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
里,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,身上披满璎珞珠饰,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。

舞乐一响,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,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,外
面的厅堂响起如雷彩声,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。「商师傅……」她心里有些害怕,
抱着琴匣嚅嗫道:「外边……这么吵,他们……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?」

「不会的。不会。」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,淡淡的说:

「阿苗一弹琴,大伙儿就静了。」他说得一点也没错。当老人扶着她的肩,
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,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,随着老少施然行过,次
第安静下来。三级金阶之上,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、身躯更肥胖的红面
大汉,张大嘴巴怔怔瞧着,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,正要取琴,那人突然道


「再……再靠前些。」喉头「咕噜」一声艰难滚动,嗓音干哑。

阿苗只得往前,侍卫如梦初醒,赶紧将琴几挪过去,那人又道:

「再……再靠前些。」一连三次,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。红脸大汉身子前倾,
色眯眯地盯着阿苗,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,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,所有的不
安、不适、惊惧、彷徨……全都抛到九霄云外,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,
琴声一动,刹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。

她奏了一曲又一曲,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,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,
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。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,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
冲上金阶,拔下髻顶木钗,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,晃眼又回到她身边,
连人带琴一把抄起,低喝道:「窗台在哪里?」

众人这才回神,惊叫此起彼落,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,甲械碰撞、
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,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,散发披落,模样有些狼狈,
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。

阿苗惊醒过来,幼嫩的指尖一比:「在那儿!」

老人带她一掠而至,袍袖翻滚间,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,无一
人碰着阿苗。老人抱她踩上露台,转身跃下,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,落地时一
踉跄,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,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!到底是怎生逃出城
去的,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,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,夜行
直如白昼,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;待阿苗回过神,四人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
妥的三桅大船。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,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
帆、扬长而去,动作之快,没人来得及反应。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,改换车马
进入央土之后,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,才知
道那日发生什么事。

——刺杀国王!

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、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,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!

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,也不是全无代价。登船后,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
斧,创口极深;仔细想来,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,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。

「我和商凤来的地方,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。」老人对她说:

「据传千百年前,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,患者双目俱盲,无药可潜,
称为「瞽瘟」。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,瞽患们苦苦哀求:“请
放我们一条生路,我等将以手搭盾,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,永不回来。」

「皇帝遂应允道:「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、不闻鸟兽呜叫的地方,便
能落脚,围起藩篱,隔绝人迹,称隔世圈。我将此天之涯、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
作食邑,飞鸟亦不能入,可称瞽国。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,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
力,唤作违命侯。」」阿苗年纪虽小,脑筋却很灵光,蹙眉托腮道:「真有这样
的地方么?眼睛不方便的人,又能走多远?」

商横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不过我们来的地方,也差不多是那样了。那里是
残疾人的世外桃源,无论手残脚断、麻疯癫痫,都一视同仁,不受欺侮。如此难
得的桃花源,我们才愿意拼命守护,无论怎么牺牲奉献,也胜过在常世流离。」

「那商师傅你,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?」

老人淡淡一笑。

「为了让残疾人遇上好日子,到老有人奉养、到死有人送终,我们需要很多
很多的金银,于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,以换取所需的报酬。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
为帝王抚琴奏乐、引吭高歌,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,可以身试毒,以灵敏的耳
力窃取线报,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、也不便杀的人。

「杀人是腌臜活儿,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。但因为是替帝王家做劳,故也
有个风雅的名儿,叫做「蒲轮瞽宗」,或称蒲宗。」

千百年来王室兴衰,帝王成了死囚,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,但「蒲宗」
仍是「蒲宗」,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,不只常人不知,连武林中人也不曾
听闻;便于皇室内,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。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,自会
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。

商横引她的手,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。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,
只有些许凹凸起伏,即使看见,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,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
渍。

“这是「蒲轮瞽宗」的号记,须用手指触摸,才能明白。」

阿苗鼓起勇气,对老人大声道:「商……商师傅!请带我去找违命侯,我有
很大的冤屈,请他为我报仇!」老人失笑:「蒲宗索要的代价,有时是千金重宝、
银钱钜万,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,食邑税捐,故只有帝王家能聘。你一个小小女
娃,莫说是请,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。」

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,「哇」的一声大哭起来,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
听。

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,越听面色越凝,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,沉吟道:
「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,实属必然。宗室不知、不用「蒲宗」,已然超过一甲
子,任凭强梁入侵、家奴崛起,仍无尺寸之杜渐,岂能不亡?阿苗,你家已非天
下令主,依我看,你请不了违命侯。」

阿苗精打细算,岂会不知?咬牙道:「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,教阿苗报仇
雪恨的武功!」老人仍是摇头。

「蒲宗只传残疾人,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。为了学艺,你肯戳瞎眼睛,或自
断手脚,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?」

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,身子簌簌发抖,心中转过无数念头。过去数月,她几
已忘记身世、忘记仇恨,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,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,以换取一
晌好眠……这一切,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。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,休
说苗骞、冯二喜,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!报仇终于有望。没有这些,她会和
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,如蝼蚁般苦苦挣扎,只为了悲惨地活下去……

这样的机会,不会再有了。小女孩心一横,拔簪戳向眼睛,却被扑过来的哑
巴少年打落。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,咿咿呀呀半天,几乎捏出瘀痕,直到
阿苗迸泪哼疼,才忙不迭地松开手。

「罢了!」老人叹了口气。「我带你去见违命侯。以后别再这样了。」

◇◇◇

耿照闯荡至今,从未听过「蒲轮瞽宗」的名号,不由大生好奇,问道:「姊
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?」

横疏影先是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
「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,带去见违命侯,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,听了
会让人昏昏欲睡。他听完我的要求,不置可否,迳对商师傅说:「上一单买卖,
我们损失惨重,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。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,我瞧资质也
不恶,若善加调教,十年后必成大器。」

「商师傅没答腔,两人沉默许久,违命侯才说:「既然如此,就按你的意思。
回去罢。」商师傅道:「属下告退。」带着我离开了。」她幽幽叹了口气。「我
那时年纪小,不懂事,料想是商师傅作梗,违命侯不想得罪他,所以便未答允,
赌气不跟他说话。

「回到雅音琴舍,商师傅对我说:「阿苗,报仇是后来的事,报仇的法子很
多,有学武的,也有不学武的。在此之前,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。」我虽是
孩子,也觉这话未免多余,想也不想便说:「我要报仇!」商师傅摇头:「不忙
回答,三日后我再问你。」」

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,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。老人似死了心,对
她说道:「那好,你收拾收拾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」两人整理行装,这回连商凤、
阿喜也没跟,阿苗蒙上双眼,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,终于离开蒲宗的秘密
据地「隔世圈」。

这趟旅程出乎意料的遥远。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早熟,称职
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,担任老人的眼睛,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是老人
的缓兵之计,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。商师傅是她的光,是黑暗
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。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,好不讲理,小女孩
心里生气,除了日常必须,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。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
样抚琴验收,中途遇到了美景,又或心有所感时,也就地打开琴匣,尽情抒发。
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飞越性的成长。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,终于来到北
关,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,她越走越慢,越
发不安,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而出的恶魇。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来,
然后睁眼直到天亮。老人看在眼里,仍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。

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。

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,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,仿佛是败坏的香料
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,令人作呕。“这里……是什么地方?」阿苗掩鼻问。「
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。」老人淡淡回答,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!

耿照听得目瞪口呆。

「那里是方壶口北的瓦尊谷。」横疏影轻声道:

「苗骞奸贼便是在那儿,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。」

瓦尊谷几乎被尸体填平,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,冻得蛋壳也似,她一掉下去
便压塌了一处陷坑,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,恶臭扑鼻,挣扎几下,周身白骨残
肢戟出,才知非是腐土,而是腐尸!

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,适逢春暖,冻土冰消,尸体腐败加速,偏偏
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,巡至方壶口附近,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
草叶,掩盖填坑,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,竟无人发觉。

「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,下场却也极惨。」横疏影冷笑。「独孤容随
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,此后连连贬官,竟成白丁。他兀自不死心,在平望都四
处活动,见缝插针,想找机会起复;后来床头金尽,流落街头。我找到他时,已
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,瘸腿烂眼,吊着一口气而已。」

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,只觉奇怪:「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?怎么会
是这样的下场?」

横疏影道:「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,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。以皇帝陛下
的身份,自也毋须明说,只消稍稍暗示一下,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
动手。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,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,仍
旧是大圣人一个。」

她被商横推入尸坑,吓得嚎哭挣扎,商横在顶上叫道:「阿苗!你若选择了
报仇一途,从此尸山血海,再不能回头,便似此间一般!如此,你还要报仇么?」
她吓得失神,脑中无一丝清明,最后竟晕死在腐尸之间,才被老人救起。

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尸坑里,问一样的问题,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,考验
她复仇的决心,然而每当身陷腐肉、污泥、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,恐惧总是轻
而易举将她击败。到得第十三天,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于大叫:「不要了……不
要了!我不要报仇了!师傅救我!呜……」

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,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。

在雅音琴舍,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「伏羽忍冬」推到她面前,
正色道:「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,我也不奢望你能够。不如,选个可进可退的
法子报仇罢,你看怎样?」

女孩坚持闭口,只抬头看他。老人续道:「毁伤肢体,加入蒲宗,这是不能
回头的法子。至于还能够回头的法子,是这个。」五指一捻,弦上铮錝有声。

「学琴,你是稀世的天才。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,还有琴
音。谁能想得到,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?琴学到了极致,一样可以报仇
;万一你有天反悔了、不想报仇,至少还有琴。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,你有许多
年月可以慢慢思索,这仇到底要不要报?」

女孩倔强抿唇,一句话也没说。老人当她是答应了。

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,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,跟违命侯最宠爱的小
妾粱学习姿容仪态、穿衣打扮,跟隔世圈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,跟膝盖以
下空空如也的磐虫师傅学习奕道……她渐渐发觉;在这些名师心里,她是一个名
叫「蕙心」的女子的影子,只是她比蕙心更美,比蕙心更能歌善舞、更机锋敏捷
;蕙心唯一强过她的,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。

「蕙心是哪儿不方便?」她忍不住问粱:「蒲宗之内,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
武么?」

粱嘻嘻一笑。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「坏掉了」——这是粱的口头禅——不
只左耳听不见,身体也永远长不大,永远都是的模样。但粱拥有常人难以想
象的姿仪与媚术,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纤白细腿,就能逼得男人
为她疯狂。

「她呀,心坏掉啦!」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、扮荡妇又比娼妓
更淫媚诱人,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,粱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,一如外表。
「阿苗,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!」

「蕙心呢?」

「死掉啦!」她眨眨眼睛,笑着叹息:「那单买卖,咱们死了好多人哩!连
蕙心也赔了进去,真是亏大了。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,侯爷直说后谢不够,区
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,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。」

样样都有人教她,唯独琴没有——这不难想象,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师,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,直到三个月后,阿苗才见到了风
姿绰约的韵梅师傅。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。

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。从南陵回来之后,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,背上的
斧创很深,而他毕竟有了年纪。在雅音琴舍把「伏羽忍冬」给她的那晚,老人非
是向女孩赔罪,而是告别。

商师傅走了,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,违命侯终于召来了琴师韵梅。

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,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……她甚
至没来得及亲口说「谢谢」。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,仿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
似的,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,但谁也没敢打扰她。

就在那天,阿苗的童年结束了,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。

世上再没有阿苗,五年之后,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;横,
是商师傅的「横」。她花了五年的时间,用心钻研各门技艺,并练习到身体无法
再稍稍负荷为止,风雨晨昏,从未间断。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,能慰藉心灵的
就只有「伏羽忍冬」,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。

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,其实是意料中事。她和蕙心一样,都是
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,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
世无双;摒除武艺不论,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。

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,就再也不能回「隔世圈」。横疏影已许久、许久
没见弟弟阿喜了。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。

“这就是姊姊的故事。我都说完啦。」

她淡淡一笑,抬头望着爱郎,眸中隐泛泪光:

「在遇到你之前,我一直在报仇与否之间摇摆着。北关的小兵叔叔、阿喜的
姊姊和妈妈,还有我爹我娘……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,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。
直到现在,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。我很感谢商师傅,替我想
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。」两人并头相拥,久久不能自己。

关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,横疏影所知有限,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
中刻有妖异图字,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,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,便是进入
秘窟后才变成刀尸的;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。

耿照沉吟道:「如此说来,刀尸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,而是进入秘窟、
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尸……那么目前变成刀尸的人里,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
为,便十分耐人寻味。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。」

横疏影忽道:「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?」

耿照笑道:「来过几回。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。」见窗外天蒙蒙亮,
再不离开栖凤馆,只怕脱身就难了,又舍不下姊姊,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
儿,正自为难,灵机一动:「蚕娘本事忒大,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。」谨慎询问
横疏影:

「姊姊,蚕娘前辈本事极大,我蒙她相救,信得过她。能得这位前辈相助,
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。姊姊以为如何?」

横疏影思索片刻,点头道:「你信得过她就好。只是姑射中人,不知隐于何
处,你若说给染家妹子、沐四侠、胡大爷等知晓,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,是一千
个一万个信得过,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,贸然打草惊蛇,反倒是害了
他们。」

耿照一凛,犹豫道:「那蚕娘……」

横疏影笑道:「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。一来身份特殊,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
低,再者她与「鬼先生」深溪虎是敌非友,不会是一路。其三,以她的武功,真
要取我们的性命,不过反掌之间。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,连番坏了姑
射的好事,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,非但不该救你,反而该杀你才是。」

一人拍手笑道:「说得好!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。」两人吓了一跳,赶
紧分开。却见镂窗纱缕飘飘,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,一名人偶般的娇小
女郎坐在窗沿,俏皮地踢着腿儿,不是蚕娘是谁?

耿照本想找她,一见人来,舌头突然打结,「你」了半天,好不容易迸出一
句:「你怎么在这儿?」蚕娘笑道:「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,这么精彩的戏码
没叫上蚕娘,一点也不孝顺。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,被胭脂虎爪波及,巴巴地赶
来救你呢!现在的年轻人啊,啧。」

「……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。」耿照听得无名火起,面色阴沉:「你在窗
外听了忒久,该听的也都听到啦,不用重复一遍了吧?」

「只听到后半截。」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,满脸不豫。「我才刚到,就看见
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,料想定是做贼,便追上去看个究竟。」

「那是古木鸢!」耿照大吃一惊:「蚕娘有什么发现?交手了么?」

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。

「那人轻功不坏,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,一眨眼就不见人啦。这几日
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,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!」

耿照急着离开,忙请蚕娘留下照应,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,不想蚕娘极是爽
快,笑道:「好啦好啦,你赶快走罢,这儿就交给蚕娘啦!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
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?」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,双手交握,眨眼望天:

「碧蟾朝的公主,给你做小妾呢!弟弟欢不欢喜?姊姊……」

耿、横两人「唰」地胀红面颊,扭捏得不得了。耿照连耳根都红了,顾不上
与姊姊好好话别,满屋子乱转几圈,飞也似的逃了出去。

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,片刻蚕娘嘻嘻一笑,走到榻边,双手撑
着榻缘向后一跃,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,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。
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,长榻被她一衬,倒像是条小沙船。

「啊,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!好大的床唷……」

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,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、双手抱胸,周身充满警戒,抬
头笑道:「我把那小子支开啦,你有话同我说吧?」

横疏影身姿不变,淡然道:「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,想必已看过暗格里
的物事。」

蚕娘道:「也没这么精细。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,蚕娘才留上了心。
黑衣夜行必是贼呀!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,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?不过,你既然
向他坦白了,足见其诚,我本有些恼你的,现下原谅你啦!」

横疏影凝着她,轻道:「对不起,前辈。我全心全意信赖他,可我信不过你。」

蚕娘不以为意,笑道:「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,想来想去,也只能找
你信不过、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,是不?」

横疏影俏脸一沉,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,片刻忽道:「前辈……见过他
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,是么?」

「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!」蚕娘纠正她。「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。」

「附身也好、失神也罢,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,不能自己。「刀尸」云
云,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。」

“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?」

「嗯。」横疏影松开双臂,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,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:

“这就是控制刀尸的东西,姑射中人称之为「号刀令」。古木鸢命我用这个,
来控制耿照!」

男人其实怎么控制`````
(全文完)